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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西望明月憶峨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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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峨眉……峨眉?衛飛卿心中一動,擡眼看段須眉,卻見他一貫冷肅的神情頃刻間全變了,盯著令狐淵有些錯愕,又有些惱怒。

“你這是在怪我沒能保護小峨眉?”令狐淵冷笑一聲。

片刻段須眉搖了搖頭。

怪他?這卻是笑話了。關雎出來的人,只會殺人,不會救人,更談何保護?當真需要人保護的,倒也不必再掛有關雎之名了。

令狐淵道:“謝郁抓走了小峨眉,但他當日著急趕往大明山,經過山下徐離山莊之時,便將小峨眉寄放在了徐離山莊。謝郁想與那徐離山莊的主人有些交情,原想著折返過後再去將小峨眉帶回登樓,只可惜……哼。”他說到此又再冷笑數聲。

聽他話中之意,那是人在徐離山莊出意外了。

徐離山莊這名號,衛飛卿並不陌生。

徐離山莊就在距離東門鎮數十裏之外的馮城,名聲雖不可與登樓、清心小築這等龐然之物相提並論,卻也自成一派,尤以機關之術著稱,山莊本身一向有金湯之稱,但……

衛飛卿忽然想起一則傳聞!

傳聞有一人三年前輕輕松松穿過了號稱固若金湯的徐離山莊,取下山莊主人徐離的人頭再揚長而去。從此山莊非但失了原主人,往日聲名更是一落千丈。而那殺人之人正是關、山、月!

是以不是人出了意外,而是徐離山莊知道了那小峨眉與關山月的關系,這才扣下了她?

衛飛卿真想剖開段須眉的腦子看看他在想什麽,還是他畢生的願望就是要將天下所有不能得罪之人都得罪光?

令狐淵續道:“我一路跟在他們後面,謝郁走後,我試圖闖入徐離山莊救人,自然失敗了,只帶出現莊主徐攸人的一封信,指名要我交給你。”

現任莊主徐攸人,正是三年前被段須眉割了頭的徐離的獨生愛子。

段須眉接過令狐淵遞過來的信,說是信,不過一張紙,上書血淋淋八個大字:請君入甕,血債血償。

力透紙背的殺意與戾氣!

衛飛卿喃喃道:“段須眉不但殺了人家老爹,還將人家引以為傲的‘固若金湯’之名踩了個稀巴爛,我要是徐攸人,也非得將其視作奇恥大辱,非報此仇不可。”

段須眉站起身。

“你要去?”衛飛卿神色間明顯並不讚同,“徐家機關之術可不是說著好聽而已,既處心積慮要報仇,此時那山莊之中不啻有些甚正在等著你。”

段須眉淡淡道:“小梅被抓了,我得帶她出來。”

“小梅?”衛飛卿皺眉道,“這人是誰?他姓梅?或者只是他的名號?”

他這問題在令狐淵看來遠遠超過他講話應有的度,依段須眉一貫德行,必然不做理會。他卻萬沒料到段須眉竟逐字回答了這幾個問題:“她姓梅,梅花的梅。至於她的名號,”頓了頓,他道,“峨眉雪。”

衛飛卿這時真真正正楞住了。呆呆想道,既然段須眉可以繼承池冥關山月的名號,這峨眉雪自然也不止一人能用。只是又想到這名號與他母親曾經的關聯,心裏到底有幾分奇異的感覺。半晌起身嘆道:“既如此,咱們這就出發吧。”

段須眉與令狐淵同時一呆。

段須眉道:“你要去?你去作甚?你吃飽了撐的?”他一連問出三個形同廢話的問題,可見他心緒絕不似他表現出的那般冷淡。

衛飛卿嘆了口氣:“你以為打傷你家那小兔子小老鼠的高手是誰?”

段須眉聞言一怔,腦中似有什麽一閃而過,不及細思已聽他續道:“那人也姓梅,是我家的護院,也便是我的恩師梅萊禾。你忘了當日東方門外你我所言?”

段須眉立時抓住適才那一閃而過的靈機,當日衛飛卿曾言暗中保護他那人中途離開,而他在大明山地穴之中見到梅萊禾時已知道他就是那個人,只是不知那人中途究竟去往何處,直到此時方知那人竟去了千秋門攔截關雎之人!

可是,原因呢?

似看穿他疑惑,衛飛卿道:“我也不清楚他當日所為何事,是以要跟你前去確認一番。”頓了頓他道,“你不覺得,近日咱們所遇的同姓之人有些太多了麽?”

衛飛卿與衛雪卿,衛雪卿與衛盡傾,梅萊禾與梅……

深吸一口氣,段須眉冷冷道:“你要跟,那便跟吧。接下來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衛飛卿沖令狐淵拋個好生委屈的表情:“好歹也共過生死,這人好生無情。”

令狐淵看他二人一番言行,心裏對這翩翩風度的年輕人當真有幾分興味濃厚,若有所思笑道:“不曾想小段此番出行,竟交到這樣一位妙極的朋友。”

妙極之人尚未說話,被迫“交朋友”那人已徑直一躍而去,轉眼不見身影。

衛飛卿一邊笑得得意一邊急急跟上前去。他先去鎮上客棧取了他的馬車——他讓段須眉令大雕降在此處原就因為當日上山之前他將馬車暫寄這鎮上,此番考慮到兩人俱都重傷未愈,免不得要用到馬車上一些物事。

等他駕馬追上段須眉,令狐淵卻又走了。問他何不同行,那人理直氣壯道:人家要殺的是段須眉,我何必跟去買一送一?

……這是暗諷他是那個買一送一了?衛飛卿竟無言以對。

五十裏路,兩人日暮時分已行至馮城之外。此地實則是大明山另一入山口,徐離山莊也並不在馮城之中,正當當修建在大明山腳下,一片莊園綿延數裏,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如不進入莊內感受那層出不窮的機關暗器的話。

衛飛卿對此倒無甚感覺,畢竟他二人堪堪從機關之術更加壯闊十倍的天宮舊址闖出來。只是再無感覺,兩人也不能青天白日便去闖莊救人,那是明擺著要羞辱人家了。這等待天黑的空隙中衛飛卿念叨天宮兩個字忽然噗嗤笑道:“九重‘天宮’卻偏生坐落在地宮之中,這倒有些意思。”

段須眉一臉“你有病”。

笑吟吟看他,衛飛卿忽道:“你之前可沒告訴過我,關雎之中竟還有個峨眉雪。”

段須眉冷冷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時刻謹記‘生死之交’四字呀段兄。”衛飛卿不以為意笑道,“既是峨眉雪,必然是個姑娘了,看你先前那又氣又急又擔憂的模樣,這姑娘想必對你十分重要?”又聯想到上一任關山月與峨眉雪之間錯綜覆雜的關系,倒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何時“又氣又急又擔憂”了?段須眉當真半點也不想理會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但一張嘴似不由他自己控制一般:“她與我一般自幼長於關雎,自不同旁人。”

衛飛卿不知想到甚,一時無語,半晌輕聲道:“自你義父與……創立關雎,關山月與峨眉雪這兩個名字便消失了,武林中只餘殺聖池冥,直到六年前池冥身死,關山月這名號又再現世,令江湖之中許多年輕人誤會關山月只是近年才縱橫天下的頂尖殺手,峨眉雪則是當真消失已久了。你為何偏生要繼承‘關山月’這稱號呢?”

但段須眉卻聽出來,他真正想問的並非關山月。

“峨眉雪這名號,實則從未消失過。”段須眉淡淡道,“當年衛君歆叛出關雎,我義父恨入骨髓,言道她又算什麽?只要他想,這世上可以有無數個‘峨眉雪’,有無數個可以代替她的女人。於是他果然又找來了一個人繼承了峨眉雪這名號,只是峨眉雪不再是與關山月並立的關雎之主,不過是他手中一把殺人的利器罷了……終究他也只是自欺欺人,可他既然想留下這名號,我替他留下也便是了。到小梅這裏,已是第四任峨眉雪。至於我……”也只是在那人死後,想著他真正想留下的,大概也只有曾與“峨眉雪”有著完整回憶的“關山月”罷了。

如此而已。

衛飛卿聽得一時啞然。說穿了,這兩個夜止小兒啼卻又美麗無比的名字,不過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畢生求而不得的愛恨交織罷了。

又想到一事,衛飛卿不由問道:“你曾說這兩個名號早於關雎,那你可從你義父處聽到過這一段經歷?他如何認識我娘?他們又為何創立關雎?”

並非他好奇心重,實是不願放過任意一點與爹娘昔年舊事有關的線索。更因他隱隱知道,即便當真回清心小築向賀夫人求證這些事,恐怕也到不得太多實情。

他至今還記得十年前自段須眉處聽來的那些事,多是衛君歆與池冥一起時的一些小事,又或是她後來如何絕情。如今想來,並無太多可循之處。

段須眉點了點頭。

“但並非自我義父處聞得。”回憶片刻,段須眉道,“我幼年對你、對衛君歆講的那些,多是我義父醉酒之時所言,他清醒的時候從不與我說這些。後來我義父……我向師傅問及此事,他這才完完整整將那段舊事講給我聽。”

“等等,”衛飛卿插口道,“你義父同你師父?殺聖與音賢竟是舊識?關系尚還十分親近?”

若不親近,傅八音何以得知連段須眉這義子也不知的池冥年輕時情事?

但他轉念一想,段須眉自幼長於關雎,傅八音又十分神秘,他若非與池冥識得,又從何處去收段須眉當弟子?只是池冥聲名太盛,總叫人感覺這樣一個人必是孤家寡人,這才讓他一時未能想到那處去罷了。再往深處想,段須眉為何會成為池冥的義子?若他當真是那位的兒子,卻又長於關雎,這裏頭的內情那就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覆雜了。

段須眉卻只點了點頭,續道:“我義父年輕時分外困頓,空有一身武藝,卻不知如何營生,後來便幹起收人錢財替人買命這買賣,最初不過求個溫飽。至於為何選了這行當……或許我義父那個人,天生就當不了好人罷。他便在那時候遇到衛君歆,兩人不但是同行,還三番兩次撞在一起,後來二人意氣相投,便起意聯手。據說那時為了取個好聽的名號,我義父被衛君歆折磨得十分慘烈……關山月與峨眉雪這兩個名號,是有一次兩人接下一樁買賣,前往關外殺人時遇到我師父,由我師父為他二人所取,我師父說,這兩個名號取自那句‘西看明月憶峨眉’,具體的卻也未說太多。往後幾年,天下刺客漸以這兩個名號馬首是瞻,據說兩人都不是喜愛收斂的性子,又不耐煩走到哪都被人攔截圍觀,這才糾集了一幫以殺人為樂事的亡命之徒成立關雎。”

將他這段話反反覆覆在心中咀嚼數遍,衛飛卿心下若有所悟,擡眼瞧段須眉,卻見他明顯沈湎那段並不屬於他的往事的模樣,不由問道:“你為何要將這些事告知我?”他適才問這問題,其實並沒想會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段須眉有些奇異笑了笑:“此番我遇到你之前,這二十年都只當這兩人當真是少年時有緣相識,後來又因情決裂……可最近我不由自主開始懷疑,當年衛君歆真是‘無意’中結識我義父?真是隨隨便便就成立了關雎?我突然之間也想要知道了,我義父當年究竟是過得隨心所欲,又或者遭人算計與蒙蔽。”

衛飛卿聞言嘆了口氣。

這話說的,倒似他那個溫柔可親和和美美的娘親比殺人無數的殺聖要更壞十倍似的。

但他這個時候卻還找不到理由來反駁。

此時天色已暗,衛飛卿便起身當先朝著那片不知隱藏了何種算計的莊子走去。

段須眉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少有看著人的時候。但他卻情不自禁總想多看前面那人幾眼。

只因他反常的說這許多,還有另一個他沒有說出口的理由。

無論十年前衛飛卿初次得知他母親並非他想象中那般,又或者不久之前在地宮中知曉賀春秋隱瞞更多,他始終有些驚訝、卻隨即便理解寬容的態度。

段須眉很想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當真是真實的麽?他就真的能夠看淡這一切?他就真的不驚、不怒、不恨、不怨?他就真的……同他如此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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